乡村美育,是为了让乡村的孩子成为更加自信的人
面对儿童时,如果说,我们需要警惕成人的“审美霸凌”,那么具体到乡村这样一个特定的场域,讨论乡村儿童、做美育工作,更要警惕城市化以来社会结构上的权力问题,即不断被固化的城乡二元认知、一种物质层面的资源论。
乡村的儿童工作好做吗?除了看得见的设施以外,乡村的学校、儿童还需要什么?他们在面对哪些正在不断变化的新现实?还有哪些隐匿的潜在力量?或许,比起“做”这个短暂的动作,更难的是怎么持续,怎么找到乡村美育的内在生长点,并搭建起行之有效的工作方法。
为此,我们跟北京新艺动社会工作发展中心联合创始人兼理事长龚瑜进行了一次对话,聊聊她多年的乡村美育工作。值得一提的是,龚瑜及其团队今年亦与A4美术馆,在第八届iSTART儿童艺术节中共同策划“T+乡村教师美育素养发展计划”展览单元。
聊乡村美育之前,龚瑜跟我们分享了近一个小时,讲述了她经历过怎样的自我探索过程。从大学本科在西安美术学院学装饰艺术,到后来在《汉声》杂志做美术编辑,再到中央美术学院探索实验艺术,在她所有的经历和思考里,始终吸引她的,是对生命力的本能追寻,去直面人真实的困惑,做实实在在的事。这些探索,对她后来做乡村美育带来很深的影响,光有理想还不行,得切实,还得持久。
在乡村做美育,对龚瑜和她的团队来说,并不是一腔热血地把焦点都放到儿童身上,他们最根本的工作,其实是支持乡村教育工作者。这也是他们在面对“空降教学”、“走鬼式教学”的乡村教育困境时,找到的一个锚定点。
以下为打边鼓与A4美术馆联合策划系列儿童专题的第四篇。文章发布前经受访人审校。
龚瑜
1. 儿童美育工作并不局限于给孩子们上美术课,艺术美育课程的着力点也不在于怎么教孩子画好线条和构图。2015年,我们团队和北京阳光未来艺术教育基金会合作,为打工子弟学校的孩子们研发艺术课程,基金会把这个项目取名为“爱的启蒙”,是想通过艺术教育的方式,对孩子实施情感教育。那时我们团队曾研发过一门《向大师学习》的艺术课,是带领孩子们了解艺术家的生平,理解艺术家的作品和自己生命经历之间的关系,我们希望传递给孩子的,就是艺术是和自己的生活密切相关。
我在流动儿童学校持续给孩子们上了四年课,每周都会有两个下午跟他们一起度过。对于孩子们来说,这是一个可以说真话、表达自我的课堂。只是,每学期都有孩子转学回老家,很多孩子回去前都问我,回老家还能不能上“爱的启蒙”课程。这让我开始关注起乡村儿童的艺术教育。
在 “爱的启蒙”课堂中,龚瑜与学生的互动
2. 2017年,我以会务志愿者的身份在西安参加了21世纪教育研究院组织的小规模乡村学校教师发展计划培训,主题关于乡村儿童美育。令我有点意外的是,培训的主讲人居然是历史特级教师王雄院长,他从现当代艺术的角度讲艺术门类和创作形式,讲得特别好,我一个艺术专业出身的人,也被他讲激动了。就这样,我们开始投入乡村儿童美育工作,我觉得这里有需要我的地方。
后来,我发现乡村学校,尤其是200人以下的小规模乡村学校,很少有专业或专职的艺术课的师资力量,摆在我们面前的课题逐渐清晰:目前,乡村学校没有大量艺术专业背景的教师,乡村学校的艺术教育如何开展?这给了我们一个机会重新思考艺术课的功能和意义。当我们很清晰地把“以美育人”作为最终的目标时,不禁反思,难道只有做艺术可以实现这个目标吗?
于是,语文老师成为了我们想要调动的第一批力量。我们从部编版语文教材中选择了一些适合乡村儿童开展的主题,转换为一些可持续理解的问题,比如探讨 “学校有什么特别之处”、“什么是勇敢”、“秋天我们都收获了什么”、“我们如何发现和利用自然中的规律”等等。在这个过程中,其实传统绘画技法的教学,没有那么重要,反而激发了师生们在有限的能力下做创造性的探索。或许,艺术课原本就是这样。
表达都不是纯感性的,要建立在一定的认知基础上。我们的认知越广越深,将越能有机会让我们探索与自己相关的意义,丰富我们的表达。可是,我们很少给孩子机会,基于感受,主动表达,所以无论上什么课,让人感觉总在被灌输规则,被说教。
有的认知也可能发生在科学课上,因为科学在探索世界的规律,让我们有充分的机会向外探索,而很多表达性学科,是让我们借由外在世界的认识,向内探索。在分科较细的教育场景中,语文老师、艺术老师、科学老师都很少知道互相在教什么,于是表达成了空中楼阁。恰恰在乡村教育的场景下,大部分老师都需要身兼多学科,才让我们有了机会,带孩子经历从体验、认知、创造的完整思维过程。
湖南省沅陵县乡村学校的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完成远程课的创作
乡村校远程艺术统整课学生作品
3. 现实中乡村儿童美育工作开展的挑战,关键是在地老师们能有内在动力,进行教学方式的更新。在传统的教育观念下,很多老师已经习惯了将师生关系对立起来做“管理”,所有的教学活动,想得最多的就是怎么才能把学生“管”住,让他们都听话。这不能怪老师,因为他们自己在受教育阶段的成长经历就是这样的。被老师打压是常态,与孩子平等对话,欣赏孩子的生命力和创造力,是他们没有的体验。
我们会用艺术活动来带领老师们做自我的探索,很多老师在此刻,才回到了自己,回到了自己的本心。“成为学生多年后回想起来的好老师”是大部分老师想追求的,他们也知道,如此严苛的管教是不能实现的。我们要做的,是想尽办法,支持老师们去创造性地实现这个愿望。
2019年我们发起了“影像桥”儿童美育创新公益项目,我们希望乡村孩子们能够有机会用动态影像和语言来呈现自己的生活,传递自己的情感与思考,让不同地域的孩子们,可以通过影像作品做交流。既然要交流,真情实感就是第一位,我们最需要正视的是,在学校教育中,孩子的表达都有点被规训了,一套一套的大词,听着都很对,但都让人没什么感觉。所以我们会在“影像桥”项目里,把审美感知活动设计得更精细,就希望孩子们在镜头前,基于所见所感,能自然说出自己最想说的话。
这样的内容,每年我们在暑假也同样会带项目老师们做体验,有时候还有学生一起参与,师生进入的是同样陌生的拍摄环境,经历的是同样的创作思维和实践过程,结果拿作品说话,老师们都笑话自己说:“孩子们本来都挺好的,结果被我们教坏了!”
这一刻,老师们才看到了学生的生命力和创造力。教师影像创作营,让他们有机会放下工作中习惯的姿态,能沉浸在自己的艺术创造中。对他们来说,尽管每次的任务都有挑战,但有释放,也有自我潜力的挖掘。在这样的体验里,他们会反思单纯的智性教育中那些呆板的学习方法和压抑的课堂。
每次创作营过后,往往都会有一些乡村老师依依不舍,因为他们感觉到自己被点燃了,但回到现实中又会感到挫败。所以教育方式的转变其实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依然面临着许多挑战,每个老师能够先往前探索一步,做出一点改变,就很好了。
“影像桥”项目中河南省信阳市郝堂村小学学生作品
浙江省缙云县岱石小学学生参与“影像桥”课程活动拍摄
最近一位乡村老师发微信说,他们村里秋天核桃很多,掉得满地都是,走在路上一踩就会有“咔哧咔哧”的声音,她说想拿这些核桃去做乐器。我迫不及待地给她找了很多南美洲、非洲用果实来做乐器的例子,她看到之后大为欢喜,想法更多了。我们很期待我们能够一起,挖掘乡村在地丰富的美育资源,用生动有趣的活动带领他们发展出独特且自由的创造力,一起为每个孩子来创造美好的童年回忆,相信回忆里一定会有最好的老师。
有了发自内心愿意去做创造的老师,美育其实就没有那么难了。
2022年vivo “童画未来公益计划”及真爱梦想《艺术与生活》课程专项培训在云南大理创作作品
5. 说到乡村的儿童工作,我们很容易陷入一种城乡二元论,经常是在物质的层面上来判断城乡教育资源之间的差异,其实有些过于单一。城市教育有许多技术和设备上的支撑,但也有自然资源上的缺失,以至于城市孩子会说青菜是长在冰箱里的。而对乡村孩子来说,他们会亲历青菜从播种到收割的过程。
推进乡村教育的发展并不是去复制城市中的各种技术设备,而是以所处的环境为教育场景,在日常衣食住行的生活经验中,引导孩子去认识、理解自己所处的世界。乡村拥有比城市更加分明的四季,不同的季节对孩子们来说就是不同的课程。春天和秋天会给孩子们带来不同的启发,在老师的引导下,孩子们会去思考,春天的播种和秋天的收获意味着什么。在乡村,人的生命是离自然更近的,而自然又会滋养人的生命力。
有的乡村孩子可能看起来害羞、木讷,但他们都有非常丰富的内在情感,老师们需要做的是帮助乡村孩子建立对自我的认知。内在情感的力量和丰富性,会让乡村孩子成长为更加自信的人。